失眠 | 壮士的事业,心如钢铁地以头撞墙
每到凌晨两点以后,就会悄没声儿地去到处刷一刷,总能刷出一些入睡妙方,已经收集一箩筐了:
"中医说睡不醒是裨湿的原因,喝红豆薏米水除湿。"
"最近在用睡前泡脚的方法来帮自己调作息。"
"念念心经之类的东西。"
"用镇定的香薰,还有夜灯之类的。"
"睡前深呼吸放松,效果不错。"
一个出于本能的事情,这么多人在讨论,总结经验教训,那就说明这些方法没用。但凡有用,就不必再讨论了。一定哪里有问题。我收集了一箩筐妙方以后得出了一个不负责的结论:这些全都是错的。
往前看已经无路,就往后看,看看这一生中曾经可以入睡的日子,都是怎么过的。
读书的时候,有段时间失眠特别严重。正好我师兄是一个基督徒,他一直想让我和他一起去教会,但是我当时也打定主意不要做基督徒。
那是一个复式公寓里的家庭教会。人们在二楼活动。读经,祷告之类的。一楼是主日学,小孩子在一楼玩,我就坐在那看小孩子玩。那个房间角落里有个软垫,我就坐在那,然后——就睡着了。
后来每个星期天我就去那个软垫上睡半天,一个星期只能好好睡那半天。
当什么都没想,什么都没做时,疲倦就会涌上来。睡觉并不是从一个活动到另一个活动中,而是停下来。
『我要努力睡觉』这大概还是一种工作,是继续撞墙的过程。但是什么是停下来,怎么能停下来,我没有想清楚。
失眠的人会有这种体会:一旦困意袭来,就会激灵一下——啊!我困了!然后就醒了。
就好像有两个小人,一个不肯睡,一个很困。很困的小人来了,一旦被不肯睡的那个小人发现,就会把困小人一拳打飞!
但是它们并没有好好标注自己的身份。想睡的小人没名字,而不肯睡的小人身上写着“我想睡”。我们是这样被蒙蔽的。
“你不可以抛弃我。”说出这句话时,其实这人已经被抛弃了。
“我真的应该睡了。”这说明我真的不想睡。
“我害怕孤独。”这说明并不孤独,孤独不在这儿,它还不知在何处,何时到来,所以才会有害怕。
“我好想忘记他。”若不这么想,他就已经被忘记了,说忘记,就忘记了。所以,“我好想忘记你”,其实是在用这个办法思念你。
“我好想死啊。”是因为其实很想活下去。因为很想活下去,所以死就只是个念头。若是没有正活着,哪来的念头。这个死的念头,是活着的标注,是存在的证明。“我都这么想死了,我还活着,可见我确实是在求生,并非是求死。”——这句话是可以这样理解的。
这些反对,归根结底是呼唤。
失眠之人,把自己当成敌人在反对。可是很明显,人是不可以割裂自己的。哪怕好久不睡,也做不到。把很多的困难归结于失眠,而失眠又很明显是自己一个人的事。所以错也是我,纠错也是我,打来打去这么忙,怎么可以睡。
那次我决定放弃独自抗争,去看精神科医生,请医生帮我。在诊室里痛哭了一大场,回来的路上,其实根本就还没有开始吃药,头却越来越重,越来越重,而背痛越来越轻,越来越轻。到家时,十几年的背痛似乎完全消失了。昏乱中慌张滚上床,衣服都没有完全脱下来,就捂上被子沉沉睡去。
那是仿佛掉进了黑洞的纯粹的睡眠,没有任何光线和声音,仿佛整个世界都合上了眼睛的睡眠,可以说是昏天黑地。那天睡醒之后我痛哭不止:“原来睡觉这么好,原来我还可以这样睡啊,我得活下去。”
现在回想起来,大概就是因为在一个时刻,我决定把自己交给医生处理,所以停了下来,疲倦滚滚而至,带我进入休息。
但隔天,却被“原来我可以睡着”的失望充满。又睡不着了,背又痛了起来。
我发现那些偶尔失眠的人,担心的是实际的生活:明天有一个考试,睡不好要影响发挥;明天有重要的事,务必要早起;明天要见人,务必要状态良好。而那些长期失眠的人,他所担心的是失眠本身:我怎么又失眠了!我怎么还睡不着!尝试市面上的催眠妙方都会增加表层的焦虑:别人都行,我怎么不行。失眠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我!
大概,睡眠就是自己的手,自己的脚,它伤了,痛的是自己。我们为何在反对它呢?凝视着受伤的手脚,会这样想:噢,断了,要小心一点,要等它自己好起来。不可以是:伤了?怎么才能截肢?
无法入睡,就好像一直在撞墙。只要停下来就可以。那一箩筐的办法,就是在继续更用力更辛勤地撞墙。失眠不是独立存在的敌人,它是我们自己。我们不肯不怨恨,不肯不孤独,不肯谅解自己不勇敢,再累再困,也无法忍受睡去和休息的欢欣。之所以要对付失眠,就是因为我们想对付自己。而且在这件事情上,许多人都做得果敢刚毅,意志坚定。
可是,不对付自己,又对付什么呢?我们的朋友,敌人,都只这一个。一个人活成两支军队,才总算不那么孤独啊。
你不可以告诉我:没有那回事,你是完整的。
承认了这一点,就要耐心勇敢地去追求幸福——我才不要呢。